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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船拐子”其人

文/ 安徽 胡煥亮

在大江大河里行船跑碼頭的人，見多識廣，頭腦活絡(luò)，能說會道，在很多方面，比生活在岸上的人顯得聰明許多，岸上的一些人就把那樣的人稱為“船拐子”。表面看來似有貶義，我覺得其中褒貶之意兼而有之。

汪翰林，三十多歲，人長得精瘦黝黑，雖然年歲不算大，可他卻是一個“老江湖”了。那一年，他父母行船進了洪澤湖，正趕上湖面起風(fēng)，船頭浪頭好幾尺高，還沒來得及靠岸，他便迫不及待地出生了。也是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太辛苦了，他老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出息，不再吃這碗辛苦飯，就請人給孩子起了個響亮的名號，圖個吉祥，以期待他以后能做個一官半職的。于是，汪翰林這個名字，寄托著全家人的希望，被所有的親戚朋友記住了，喊開了。

在他學(xué)著走路那會兒，被父母用一條長長的帶子拴在腰里，另一頭系在船上，后背上還掛著一個大葫蘆，生怕他掉進水里漂走了，淹死了。

這孩子從小就聰明，一點點大就能把大人常念叨的那些使船經(jīng)背得滾瓜爛熟，說得頭頭是道。

俗話說：行船走馬三分險，小心能駛?cè)f年船。他老子因長期與險灘、暗礁和惡劣氣候打交道，所以忌諱也蠻多。比如船頭不許男的拉小便，不許女的從船頭跨越，船尾豎起雌雄鞭鎮(zhèn)水怪，沿途若經(jīng)過寺廟寶塔要燒香叩拜，春節(jié)正月船上要披紅掛彩點蠟燭出天行，靠岸停泊時船頭要朝上水，兩船靠攏時不許腳踏兩只船。船上還忌講龍、虎、鬼、夢等等，遇到這些字句詞語必須講局障（行話）：如龍（絞舌子）、虎（貓）、鬼（漫老倌）、夢（南柯子）、燈籠（亮殼子）、豆腐腦（水浪子）、斧頭（開山子），船家的姓氏也講局障，如姓陳（浮河里）、姓成（常河里）。船上當(dāng)家的不興喊老板（“撈板”的諧音），喊老倌或者老柜。大多數(shù)船家一生一世就在水上漂，老倌掌舵撐篙扯風(fēng)蓬，婆娘洗衣做飯守貨物，嫩伢細崽用繩子拴著怕掉水里，稍大些就跟著爺娘做事，老倌死了就隨便埋哪個河灘上，伢崽又掌舵撐篙扯風(fēng)蓬，一代接一代地輪回。也有少數(shù)積攢筆錢的，岸上置棟房子日后養(yǎng)老總算有個窩。船家一年四季打赤腳，只是逢年過節(jié)上岸走親戚或呷喜酒的時候才換套衣服,腳上穿雙鞋子.還有那小氣摳門的，走完親戚呷完酒就脫了鞋子揣在衣服袋里，仍然打赤腳回船上去。

這孩子沒念過書，可對大人們說的話，做的事，卻聽在耳里，看在眼里，記在心里，十來歲就會見風(fēng)使舵；二十來歲就能看云識天氣，走南闖北，獨當(dāng)一面了。老汪有了這個得力助手，自然是喜上眉梢，樂在心頭。全家人齊心協(xié)力，沒幾年便小船換大船，舊篷換新帆。

這小汪能干是能干，就有一條：滿嘴跑大輪——愛吹牛，而且吹得相當(dāng)有魄力，沒幾年工夫，就得了“船拐子”這樣一個雅號。

這一天，卸完了貨，整理好一應(yīng)家什，船拐子跟父母打了聲招呼，悠哉悠哉地上岸，到附近鳳臺縣城的茶館喝茶擺龍門陣去了。

剛進茶館，幾個老茶友立即起身相邀，熱情地詢問：“哎呀，兄弟，這一陣你到哪去了？怎么老沒見你啊？”

“唉，莫提了......”話沒說完，他低下頭，連連擺手，一副悲戚狀。

幾個茶友一看這陣勢，驚詫萬分，連忙關(guān)切地問：“到底怎么了，你說啊？”

他抬起頭來，左右看了看，接過一個茶友遞來的茶杯，喝了一口，深吸一口煙，不緊不慢地說：“不是最近排了一條大船么？”

“那是好事啊？你發(fā)的什么愁啊？”

“好什么好啊？船被卡在峽山口了。”（1）

聞此言，大家一齊驚呼：“誰那么大膽子，敢扣你的船？”

“不是被扣了，是被峽山口給卡住了！”

“啊？那峽山口俺們又不是沒去過，一百多米寬，能把你家的船給卡住了？”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問號。

船拐子又不緊不慢喝了口茶，吸了口煙：“誰說不是啊，都怪我自己，在大江大海跑慣了，就把船排大了。沒想到你們淮河的峽山口那么窄，這不就給卡住了。”

“你家的船到底有多大呢？”

“這么跟你說吧，船的桅桿能挨著云彩，升起帆能遮五十畝地大的陰涼，船的兩邊每邊砍掉三尺，才能湊合著從峽山口過去，就那兩邊還被石頭剮出很深的痕跡呢！”

一番話說得大家大眼瞪小眼，有的沉思，有的搖頭，還有的直撇嘴。

“你們不信是么？我請了好多人，買了三百多把開山子和刨子，正在那里砍船呢，砍了三個星期了，才砍了一半呢，看樣子下個月才能過去了。”

不說還好些，越說越?jīng)]人相信他了。

一晃幾個月過去了，船拐子自己夸的海口早給忘記了。這一天，船拐子又來到那家茶館喝茶、擺龍門陣。大家正聊在興頭上，一個小伙計打外邊慌慌張張地跑來，走近船拐子：“汪大爺，不好了，快回家看看吧！”

“怎么了，你這樣慌慌張張的？”

“你家的船闖禍了，人家要跟你打官司呢！”

“到底怎么了，你倒是說清楚啊？”

小伙計顯得又急又害怕，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：“你家的船經(jīng)過荊山口，人家船尾一個孩子在拉屎，你家的桅桿掛了人家孩子的屁股，人家不愿意了......”（2）

“啊，竟有這等事......？”

船拐子再也無心擺什么龍門陣了，拿起自己的東西就走了。

他哪里知道，正是因為他牛吹得太大了，幾個茶友拿點兒小費給小伙計，給船拐子上演了這么一出。

打那以后，船拐子的嘴好像多了一個把門的——收斂了許多，再也不敢海闊天空的瞎吹了。

后來，他所在的區(qū)域成立了水上人民公社，水上公社建立了一個拖隊，從那些經(jīng)驗豐富、年富力強的人中挑選了一大批上了拖隊。船拐子自然而然地進了公社的拖隊，而且當(dāng)上了舵手。

開始幾年，他還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恪盡職守，他把自己從上輩人那兒學(xué)來的經(jīng)驗都很好地運用到現(xiàn)實中去。同時他又參加了公社組織的水上交通法規(guī)和安全生產(chǎn)培訓(xùn)。幾年下來，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任務(wù)，贏得了大家的交口稱贊，并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和勞動模范。隨著榮譽的增多，經(jīng)驗的日益豐富，他有些飄飄然了。他總覺得航道太短太小了，什么時候能到大海里面一展身手就好了。

這一年初夏，他駕駛著一艘四百匹馬力的輪船，拉著由二十多條滿載貨物的大船組成的拖隊，從阜陽港口出發(fā)，沿著淮河順流而下，直抵洪澤湖。幾百里水路，順風(fēng)順?biāo)貌粣芤狻?/p>

剛近洪澤湖，廣播里就反復(fù)播送近日天氣變化的預(yù)報，特別提請大家注意，夜間有大風(fēng)，陣風(fēng)七到八級，水面上可達九到十級。舵副和幾個隊長都說找個避風(fēng)的港口停下來，等大風(fēng)過去之后再過洪澤湖。

船拐子憑著自己的經(jīng)驗，估計上半夜大風(fēng)來不了，按照目前輪船的狀況，完全可以在大風(fēng)到來之前行完在洪澤湖上的水路，順利的話，明天上午就可進入長江，到達目的港口，提前完成任務(wù)，既節(jié)約了時間，又減少了費用，肯定又立下大功一件。

他主意已定，任其他人怎么說都沒有用，拖隊就長鳴幾聲，在夕陽的輝映下，駛?cè)牒闈珊降馈?/p>

天漸漸暗了下來，一望無際的湖水靜得可怕。船頭的大燈形成的光柱，像一只努力睜大的眼睛，向遠處望去。湖水被燈光照射到的地方，一片銀白，微微蕩漾。拖船加大著馬力，不時鳴著汽笛，向湖的深處和遠處駛?cè)ァ?/p>

九點左右，船拐子覺得船速減慢，幾次發(fā)出加大油門的指令，傳的速度仍然提不上去。他立即派人查看情況。機艙里小萬上來報告，機器出現(xiàn)異常，請求停機檢查。

“什么？停機檢查？你開什么玩笑,現(xiàn)在能停機嗎？”

小萬哭喪著臉說：“不停機恐怕沒法找出毛病來，更談不上修理。”

“你估計會是哪兒出了問題呢？”

“我沒十分的把握，估計是發(fā)動機的缸桶或者活化環(huán)出了問題。”

“啊，這豈不要了我的命？那得多長時間啊？”

“至少四個小時！”

到了此刻，船拐子再也沉不住氣了，也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霸氣與矜持。他急三火四地喊來了幾個隊長，召開緊急會議，研究對策。

會上，大家展開了激烈的爭論，甚至還有人開始埋怨船拐子進湖之前不聽大家的意見，以導(dǎo)致目前的險境。埋怨歸埋怨，辦法還是要想的。年近五旬的王隊長也是一個經(jīng)驗非常豐富的水手。他分析，如果不停機檢查修理，照目前的情況看，到天亮也出不了洪澤湖，而且發(fā)動機的情況可能越來越糟；如果抓緊停機檢查修理，或許能趕在大風(fēng)到來之前贏得時機。最后一致決定：立即停機檢查修理。決議一旦形成，馬上安排停機拋錨，派出最強的機修陣容。

可是，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。

先前在大燈照射下還微微蕩漾的湖水，開始不安分起來，浪越來越大，眨眼功夫，巨浪越過船舷，跳上蓋在貨物上的帆布，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船隊。本來按照嚴格規(guī)定緊緊連在一起的二十多條大船，就像急流漩渦中的雞蛋殼，猛烈地起伏著，互相撞擊著。人們開始慌亂起來，婦女和孩子凄厲的尖叫聲，很快就被轟鳴的濤聲淹沒。這場風(fēng)來得太迅猛了，令人猝不及防。

發(fā)動機的缸蓋還沒打開，緊挨著輪船的貨船就開始進水，接著下沉，而且緊緊拉著拖輪。拖輪前半部高高翹起，尾部漸漸沒入水中，跟著全部沉入水底。后面的船隊，并不是同時下沉，而是隔兩條船沉兩艘，（因為拖隊是每兩條船并排捆綁在一起的）就就像多米諾骨牌，最后，一艘也不剩，全都沒了影。

這里正是湖水的最深處，就連輪船頂部的風(fēng)向標(biāo)也只露出一點點。人們拼命地掙扎著，哭喊著。已經(jīng)有不少人完全落進水里了，大口大口地嗆著湖水。還有的人被風(fēng)浪卷走了，瞬間便沒了蹤影。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的時刻，一個反方向的更大的拖隊過來了，在那個拖隊上人的幫助下，大部分人得救了。

經(jīng)清點人數(shù)，有五個婦女和孩子失蹤！

很多年過去了，船拐子再也沒有了消息。就在去年，有人聽說船拐子在蕪湖出現(xiàn)過，臉色更黑了，更瘦了，而且蓄滿胡須，和先前判若兩人。

注：（1），峽山口，鳳臺縣境內(nèi)，千里長淮第一峽，東西硤石山相聚一百多米，淮河穿峽而過，這里比其他地方的河面狹窄許多，水流湍急，趕上洪水季節(jié)，峽上比峽下水位高出好幾尺，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。（2）荊山口，懷遠縣境內(nèi)，千里長淮第二峽，情況與峽山口相近，這兩個地方都有大禹治水的遺跡和傳說。

轉(zhuǎn)方守慶點評：  @淮上老驥 一口氣看完了你的小說《“船拐子”其人》，對船拐子這個人物的塑造很有特色，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條真理，不管你有多大本事，做人都不能脫離本份，做事都不可固執(zhí)己見、獨斷專行。謙虛謹慎、博采眾長、膽大心細永遠是一個人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寶。為老兄的小說點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