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4,“船拐子”的故事
文/胡煥亮
在大江大河里行船跑碼頭的人,見多識廣,頭腦活絡,能說會道,在很多方面,比生活在岸上的人顯得聰明許多,岸上的一些人就把那樣的人稱為“船拐子”。表面看來似有貶義,我倒是覺得其中褒貶之意兼而有之。
汪翰林,三十多歲,人長得精瘦黝黑,雖然年歲不算大,可他卻是一個“老江湖”了。那一年,他父母行船進了洪澤湖,正趕上湖面起風,水面浪頭好幾尺高,船還沒來得及靠岸,他便迫不及待地出生了。也是風里來雨里去太辛苦了,他老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出息,不再吃這碗辛苦飯,就請人給孩子起了個響亮的名號,圖個吉祥,以期待他以后能做個一官半職的。于是,汪翰林這個名字,寄托著全家人的希望,被所有的親戚朋友記住了,喊開了。
在他學著走路那會兒,被父母用一條長長的帶子拴在腰里,另一頭系在船上,后背上還掛著一個大葫蘆,生怕他掉進水里漂走了,淹死了。
這孩子從小就聰明,一點點大就能把大人常念叨的那些使船經背得滾瓜爛熟,說得頭頭是道。
俗話說:行船走馬三分險,小心能駛萬年船。他老子因長期與險灘、暗礁和惡劣氣候打交道,所以忌諱也蠻多。比如船頭不許男的拉小便,不許女的從船頭跨越,船尾豎起雌雄鞭鎮水怪,沿途若經過寺廟、寶塔要燒香叩拜,春節、正月船上要披紅掛彩點蠟燭出天行,靠岸停泊時船頭要朝上水,兩船靠攏時不許腳踏兩只船。船上還忌講龍、虎、鬼、夢等等,遇到這些字句詞語必須講局障(行話):如龍(絞舌子)、虎(貓)、鬼(漫老倌)、夢(南柯子)、燈籠(亮殼子)、豆腐腦(水浪子)、斧頭(開山子),船家的姓氏也講局障,如姓陳(浮河里)、姓成(常河里)。船上當家的不興喊老板(“撈板”的諧音),喊老倌或者老柜。大多數船家一生一世就在水上漂,老倌掌舵撐篙扯風蓬,婆娘洗衣做飯守貨物,嫩伢細崽用繩子拴著怕掉水里,稍大些就跟著爺娘做事,老倌死了就隨便埋哪個河灘上,伢崽又掌舵撐篙扯風蓬,一代接一代地輪回。也有少數積攢筆錢的,岸上置棟房子日后養老總算有個窩。船家一年四季打赤腳,只是逢年過節上岸走親戚或呷喜酒的時候才換套衣服,腳上穿雙鞋子.還有那小氣摳門的,走完親戚呷完酒就脫了鞋子揣在衣服袋里,仍然打赤腳回船上去。
這孩子沒念過書,可對大人們說的話,做的事,卻聽在耳里,看在眼中,記在心內,十來歲就會見風使舵;二十來歲就能看云識天氣,走南闖北,獨當一面了。老汪有了這個得力助手,自然是喜上眉梢,樂在心頭。全家人齊心協力,沒幾年便小船換大船,舊篷換新帆。
這小汪能干是能干,就有一條:滿嘴跑大輪——愛吹牛,而且吹得相當有魄力,沒幾年工夫,就得了“船拐子”這樣一個雅號。
這一天,卸完了貨,整理好一應家什,船拐子跟父母打了聲招呼,悠哉悠哉地上岸,到附近鳳臺縣城的茶館喝茶擺龍門陣去了。
剛進茶館,幾個老茶友立即起身相邀,熱情地詢問:“哎呀,兄弟,這一陣你到哪去了?怎么老沒見你啊?”
“唉,莫提了......”話沒說完,他低下頭,連連擺手,一副悲戚狀。
幾個茶友一看這陣勢,驚詫萬分,連忙關切地問:“到底怎么了,你說啊?”
他抬起頭來,左右看了看,接過一個茶友遞來的茶杯,喝了一口茶水,深吸一口煙,不緊不慢地說:“不是最近排了一條大船么?”
“那是好事啊?你發的什么愁啊?”
“好什么好啊?船被卡在峽山口了。”(1)
聞此言,大家一齊驚呼:“誰那么大膽子,敢扣你的船?”
“不是被扣了,是被峽山口給卡住了!”
“啊?那峽山口俺們又不是沒去過,一百多米寬,能把你家的船給卡住了?”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問號。
船拐子又不緊不慢喝了口茶,吸了口煙:“誰說不是啊,都怪我自己,在大江大海跑慣了,就把船排大了。沒想到你們淮河的峽山口那么窄,這不就給卡住了。”
“你家的船到底有多大呢?”
“這么跟你說吧,船的桅桿能挨著云彩,升起帆能遮五十畝地大的陰涼,船的兩邊每邊砍掉三尺,才能湊合著從峽山口過去,就那兩邊還被石頭剮出很深的痕跡呢!”
一番話說得大家大眼瞪小眼,有的沉思,有的搖頭,還有的直撇嘴。
“你們不信是么?我請了好多人,買了三百多把開山子和刨子,正在那里砍船呢,砍了三個星期了,才砍了一半呢,看樣子下個月才能過去了。”
不說還好些,越說越沒人相信他了。
一晃幾個月過去了,船拐子自己夸的海口早給忘記了。這一天,船拐子又來到那家茶館喝茶、擺龍門陣。大家正聊在興頭上,一個小伙計打外邊慌慌張張地跑來,走近船拐子:“汪大爺,不好了,快回家看看吧!”
“怎么了,你這樣慌慌張張的?”
“你家的船闖禍了,人家要跟你打官司呢!”
“到底怎么了,你倒是說清楚啊?”
小伙計顯得又急又害怕,結結巴巴地說:“你家的船經過荊山口,人家船尾一個孩子在拉屎,你家的桅桿掛了人家孩子的屁股,人家不愿意了......”(2)
“啊,竟有這等事......?”
船拐子再也無心擺什么龍門陣了,拿起自己的東西就走了。
他哪里知道,正是因為他牛吹得太大了,幾個茶友拿點兒小費給小伙計,給船拐子上演了這么一出。
打那以后,船拐子的嘴好像多了一個把門的——收斂了許多,再也不敢海闊天空的瞎吹了。
后來,他所在的區域成立了水上人民公社,水上公社建立了一個拖隊,從那些經驗豐富、年富力強的人中挑選了一大批上了拖隊。船拐子自然而然地進了公社的拖隊,而且當上了舵手。
開始幾年,他還兢兢業業,恪盡職守,他把自己從上輩人那兒學來的經驗都很好地運用到現實中去。同時他又參加了公社組織的水上交通法規和安全生產培訓。幾年下來,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任務,贏得了大家的交口稱贊,并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和勞動模范。隨著榮譽的增多,經驗的日益豐富,他有些飄飄然了。他總覺得航道太短太小了,什么時候能到大海里面一展身手就好了。
這一年初夏,他駕駛著一艘四百匹馬力的輪船,拉著由二十多條滿載貨物的大船組成的拖隊,從阜陽港口出發,沿著淮河順流而下,直抵洪澤湖。幾百里水路,順風順水,好不愜意。
剛近洪澤湖,廣播里就反復播送近日天氣變化的預報,特別提請大家注意,夜間有大風,陣風七到八級,水面上可達九到十級。舵副和幾個隊長都說找個避風的港口停下來,等大風過去之后再過洪澤湖。
船拐子憑著自己的經驗,估計上半夜大風來不了,按照目前輪船的狀況,完全可以在大風到來之前行完在洪澤湖上的水路,順利的話,明天上午就可進入長江,到達目的港口,提前完成任務,既節約了時間,又減少了費用,肯定又立下大功一件。
他主意已定,任其他人怎么說都沒有用,拖隊就長鳴幾聲汽笛,在夕陽的輝映下,駛入洪澤湖航道。
天漸漸暗了下來,一望無際的湖水靜得可怕。船頭的大燈形成的光柱,像一只努力睜大的眼睛,向遠處望去。湖水被燈光照射到的地方,一片銀白,微微蕩漾。拖船加大著馬力,不時鳴著汽笛,向湖的深處和遠處駛去。
九點左右,船拐子覺得船速減慢,幾次發出加大油門的指令,船的速度仍然提不上去。他立即派人查看情況。機艙里小萬上來報告,機器出現異常,請求停機檢查。
“什么?停機檢查?你開什么玩笑,現在能停機嗎?”
小萬哭喪著臉說:“不停機恐怕沒法找出毛病來,更談不上修理。”
“你估計會是哪兒出了問題呢?”
“我沒十分的把握,估計是發動機的缸桶或者活塞環出了問題。”
“啊,這豈不要了我的命?檢查、修理那得多長時間啊?”
“至少四個小時!”
到了此刻,船拐子再也沉不住氣了,也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霸氣與矜持。他急三火四地喊來了幾個隊長,召開緊急會議,研究對策。
會上,大家展開了激烈的爭論,甚至還有人開始埋怨船拐子進湖之前不聽大家的意見,以導致目前的險境。埋怨歸埋怨,辦法還是要想的。年近五旬的王隊長也是一個經驗非常豐富的水手。他分析,如果不停機檢查修理,照目前的情況看,到天亮也出不了洪澤湖,而且發動機的情況可能越來越糟;如果抓緊停機檢查修理,或許能趕在大風到來之前贏得時機。最后一致決定:立即停機檢查修理。決議一旦形成,馬上安排停機拋錨,派出最強的機修陣容。
可是,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。
先前在大燈照射下還微微蕩漾的湖水,開始不安分起來,浪越來越大,眨眼功夫,巨浪越過船舷,跳上蓋在貨物上的帆布,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船隊。本來按照嚴格規定緊緊連在一起的二十多條大船,就像急流漩渦中的雞蛋殼,猛烈地起伏著,互相撞擊著。人們開始慌亂起來,婦女和孩子凄厲的尖叫聲,很快就被轟鳴的濤聲淹沒。這場風來得太迅猛了,令人猝不及防。
發動機的缸蓋還沒打開,緊挨著輪船的貨船就開始進水,接著下沉,而且緊緊拉著拖輪。拖輪前半部高高翹起,尾部漸漸沒入水中,跟著全部沉入水底。后面的船隊,并不是同時下沉,而是隔兩條船沉兩艘,(因為拖隊是每兩條船并排捆綁在一起的)就就像多米諾骨牌,最后,一艘也不剩,全都沒了影。
這里正是湖水的最深處,就連輪船頂部的風向標也只露出一點點。人們拼命地掙扎著,哭喊著。已經有不少人完全落進水里了,大口大口地嗆著湖水。還有的人被風浪卷走了,瞬間便沒了蹤影。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,一個反方向的更大的拖隊過來了,在那個拖隊上人的幫助下,大部分人得救了。
經清點人數,有五個婦女和孩子失蹤!
......
很多年過去了,船拐子再也沒有了消息。就在去年,有人聽說船拐子在蕪湖出現過,臉色更黑了,更瘦了,而且蓄滿胡須,和先前判若兩人。
注:(1),峽山口,鳳臺縣境內,千里長淮第一峽,東西硤石山相聚一百多米,淮河穿峽而過,這里比其他地方的河面狹窄許多,水流湍急,趕上洪水季節,峽上比峽下水位高出好幾尺,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。(2)荊山口,懷遠縣境內,千里長淮第二峽,情況與峽山口相近,這兩個地方都有大禹治水的遺跡和傳說。